
30年前的一位稅收代征員一直在我心中難以忘懷。近日,偶遇其妹,當得知其于今年初不幸病逝,愈加勾起我對他的深深懷念。他曾在長達12年的稅收代征生涯中,只因身份“特殊”、容貌“特殊”,卻飽受了許多令人難以想象的工作艱辛和人格侮辱。而他至死都無怨無悔,倍感榮幸。
位于湘南永州市東安縣東部一隅的金江鄉,是一個地處偏僻、交通較為閉塞的山區小鄉,卻有著“群峰簇擁、山清水秀、阡陌縱橫”的迷人自然景觀。1983年3月,我來到這里任駐鄉稅收專管員,即刻調走的原駐鄉稅干老王,在工作移交時也將一個人介紹給了我,此人便是該鄉的稅收代征員,名叫楊至汶(化名) ,中等偏瘦個兒,是當地的農民,已從事稅收代征兩年多,此時,我23歲,他43歲。老王希望我繼續留用他,當時我卻不以為然。對其第一印象,我就不怎么“買帳”:單看胡子拉茬、不修邊幅不說,其相貌也令人不悅,精瘦凸起的顴骨下,整個一張嘴巴呈嚴重歪形狀,多說上兩句話,口涎水便禁不住的流了出來。當我看他時,他局促中低下頭,不敢瞧我,臉紅到脖子。見此情形,我又無不徒生憐憫之心。他真如老王說的 “收稅是一把好手,且吃過不少苦頭。”嗎?最終,我還是決定試試看。當即,我向他明確了工作,即主要代征山區農民向外加工銷售的土紙及竹木產品稅。聽老王說,征收此稅需要大量時間在山門出口“守株待兔”,一年征稅也不到五、六千元,可它是這個山區小鄉不可多得的稅源。
幾天后,因人生地疏,我讓他協助我征收汽劃子船的個體客運營業稅,不料,他第一次協征就與我結下了“患難”情緣。
頭天我倆就約定次日在3里外的金江水庫大壩渡口處會合,他一大早就在那里等我了。當我爬上山走近后,發現渡口邊僅有一條船在候客,船主因不認識我,嘻笑著招呼我快上船。此時,老楊看到了我,貼近耳朵告訴我:此船在老王管稅時,兩年中只交了一個月的稅。每次老王來,他似鯉魚般跳上船就逃走,老王幾次想到其山里家中催收,都因苦于沒有山路。水庫堵起的這七、八里的水面是通向山里唯一通道……。那時,盡管我們稅務人員還無標志,不過,狡猾的船主還是嗅覺到了什么,其時雖只上了3、4個客人,他卻突然開動了未熄火的船。見此,老楊還未在我反映過來之際,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一個健步就跳上了汽船,急速回過身來招呼道:“小胡同志,你放心,我就讓他走不成。”,緊接著,漸漸地只見他在甲板上跟船主理論著,船主與老楊一胖一瘦,其之間的姿態,晨霧中我仍能辨認出來。就在船距碼頭大約100余米間,忽然,汽船不響了,停了下來。只見船主撲向老楊,而老楊一下子掉進了水里……,我心一沉:不好!急得腳直發軟,對著那船,我歇斯底里大呼:“快救人!快救人!……。”這時,甲板上才站起人來往湖里看,卻不見有人下到湖里去救人。時下正值4月,湖水冰冷刺骨,情急之下我已顧不了這些,將衣服一脫就跳進了水里,往船的方向奮力游去,可不到幾分鐘,我的手腳麻木,全身發顫起來,只好本能地即刻返身,但不一會兒便感覺無力游動了,眼看距上岸僅有5、6米遠了,可我浮沉著連吃了幾口涼水、手腳已不聽使喚。就在我絕望之時,突然耳旁傳來一陣急促叫喚聲,我竭力掙扎著睜眼循聲望去,竟然是老楊在叫我。只見其濕轆轆地站在岸上,?只手舉著?彎形鐵棍在興奮地向我招手。但一看到我無反映,他“嗖”的一聲就跳進水里來助推著我上了岸。
為收稅竟這般莽撞,險些要了我的性命,此時,我真的好不恨他,可由于極度的虛脫,我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他攙扶著我,我們悻悻地往駐地回走。他似乎已覺察到我極度的不滿,便怯怯道:“小胡同志,我把他的汽船停了后,是我自己跳進水里的。我拿了他的搖手柄,他的船就走不動了,等下有船出來,他會到鄉里找你的……。我不這樣,你是難找到他的!”,我仍不愿搭理他。半小時后,我們毫無“戰果”的回到了駐地。他立即又幫我生起火一起烤身子和衣服。圍在火爐旁,漸漸地我感受到了別樣的溫暖,怒氣也消了許多,頓然滋生出對他的些許感激和好奇來。回想剛才湖里一游,他似如魚得水,我卻死里逃生。便不解地問他,他興趣盎然地與我聊了起來。至此,我不僅覺得他可愛,而且,了解到他水性及身體素質為何那般好。原來,他從小就在那水庫里嘻玩,在家里也倍受父母喜歡,待他出生時,因是個兒子,母親讓他吃母乳吃到2歲半。但讀書不行,只念到初中……。他還告訴我,自從娘肚子里出來,他沒做過賊,但1960年大饑荒,餓得實在不行了,也曾偷過兩回隊里的谷子煮著吃……。
也許是其因受所處環境的影響,喜歡用簡單辦法解決問題。對此,我提出了批評。“老楊,你只顧收到稅,不顧乘客安危,萬一發生嚴重后果,你能負得起責嗎?”,他低下了頭,良久才抬起頭,說自己認識到錯了。也許是那時人們法紀維權意識不強,此事過去幾天了都不見有人對我們“投訴”。同時,我們期待納稅人會以繳稅款換取搖手柄的情景也一直未出現。這時,我想起老楊提到的該船近兩年里只繳了一次月定7元的稅款,另3艘船主總向他看齊,嚴重抗稅逃稅的事,我再也沉不住氣了,便拿起搖手柄直找鄉黨委李書記匯了報。聽到我們玩命收稅的“事跡”,這位領導感動了,次日便帶領鄉干部及民兵深入到那幾位抗稅的船主家幫助我們收到了稅款。
汽船稅收這塊“硬骨頭”終于啃下了,可我的心情還是難以平靜。為了收稅,老楊受辱的一情景在我眼前又一次浮現:這次鄉干部協助我們收稅時,一起去的足有10來號人,可納稅人偏偏盯著他出氣。其中,一人兇狠地指著他鼻子罵道:“楊至汶,你這個死歪嘴,‘狗漢奸’,你等著,看老子哪天不拆了你屋!……。”,老楊卻不慍不怒,盡量避開對方的追罵,間或,還流露出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我。對此,我能做到的,也只能是批評一下對方,還能怎樣讓老楊無憂?幾天后,又一個壞消息不期而至,不知是誰半夜將一桶人糞澆到了老楊屋檐下。我迅即去了現場,他與妻子正在用鋤頭刨挖滲透到土里的糞漬,我無言以對,心中無比憤慨,卻愛莫能助,只好用手使勁地按了一下老楊的肩膀便走了。次日,老楊一大早出現在我眼前,見著他憔悴的臉,欲言又止的神情。我隱約揣摸著,他是否來辭職的?不料,他的一番話,不禁讓我心酸不已淚流而出。“是我的工作沒做好,得罪了一些納稅人,以后我一定要吸取教訓改正,爭取他們的理解和支持……。”,我一時語塞,無不感動的去擁抱了他,他哽咽著哭了……。
1984年10月,國家給稅務人員配發了制式稅服,這是收稅人的顯著標志。但老楊在征稅時工作壓力明顯增大,盡管稅務機關給他頒發了執法證書,現實中還是不太管用。一天,他在山口叢林處蹲守了半天,午飯都沒吃,終于發現有幾個山民挑著土紙從船上往坡上走來了。孰知,他剛亮出證件,對方就跳出一人指責他沒著稅裝,是冒充收稅的。不僅拒絕繳稅,扯爛了他的證件,還拳打腳踢地將老楊揍了一頓后揚長而去。我在報告鄉政府和所里后立即去安慰他:“我陪你到醫院去,至于醫療費我馬上向所里申請。”。他卻無怨言道:“這點傷沒關系,我曉得自己不是‘正牌’稅干,報不了醫藥費,我不難為你……。”,臨別時我毫不猶豫地將身上僅有的17元錢悄悄塞到他的枕頭下面。
3天不到,他就來找我請領工作。他說,他的傷已好了,是叫同村的妹夫到山上挖的中草藥治愈的,其實這時他身上的傷還遠沒結痂呢。還說“人窮志不窮”這是他家的祖訓,接著死命將那17元錢退還給了我。對他收稅被打事件的處理,我告訴他,稅已收到,可鄉公安員不經我們同意就把人放了。他似覺不奇怪,苦澀的笑了一下。
老楊雖是代征員,其實他心里也多想自己能擁有那么一件稅服,那樣他就可以挺直腰桿收稅了。剛發稅服那會,每當我穿上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仿若一下似瞧見了“龍袍”般,興奮得眼睛一剎那發亮。作為一個臨時代征員,我想,憑他的條件以后也根本不可能轉正。現在每月也僅憑那20-30多元的征收手續費維持一家4口生計,農忙才能請上幾天假。但不知為何他卻將收稅當成追求、當成生命,不惜以血淚來詮釋對它的虔誠?對此,我還真有點感到蹊蹺。有一天,在一同出征途中,我試探著問了他,他的回答質樸得讓我不禁暗暗汗顏。“我從小做夢都想參軍報效國家,可在13歲那年,一場大病害得我五官太丑,去不成;今天我作為一個農民,能為國家收稅,這是我家祖宗積的德,才有了我這一福份!……。以后怎樣我沒想過。到時,你們不需要我了,我就回去種田唄!”。
1986年3月,縣局一紙調令將我調往60華里外的一個區所工作。即刻就要與朝夕相處的老楊離別了,老楊紅紅的眼圈,分明難舍我的離開;分明能讓人讀出他另一個心思:下一個駐鄉稅干能否會依然留任他?讓我心石落地的是,一個月以后,一年、幾年以后,我得知他繼續從事著稅收代征工作,并得到了幾任稅干一致好評和縣局嘉獎,直至1992年縣局取消稅收代征流程。自此,他揮灑12年心血、承載著他人生重要階段歡樂與淚水的稅收工作遠他而去,老楊在知命之年后默默地回到了屬于他的田野崗位上。這期間,老楊同村的很多人因上山挖礦、販賣土紙、竹木已修起了漂亮的洋房,有的還將房子建到了街邊,而老楊一家仍住在小山坡上低矮潮濕的舊土磚房里。對此,老楊似乎毫不眼熱,跟我說,他現在有飯吃、有衣穿,很感不錯。我曾幾次到鄉下去探望過他,也誠懇地邀請過他到縣城里我的家去玩,他總說沒時間走動。我猜想,其中的重要原因,一定是他在為自己的容貌而決然卻步。自2009年后,我們之間漸漸失去聯系。
其妹還告訴我,現在鄉下她已幾乎見不到收稅人的身影了,但他哥還念念不忘他曾是?名征稅人。臨終時,竟然顫抖抖地指著枕邊那包了?層又?層的“代征員證”和“優秀代征員”獎狀,囑咐她,?定要記得燒給他……。他的這?表現無不令家人及眾鄉親愕然。聽之,我流淚了,因為只有我讀懂了他此時的難舍情愫,那怎能是一些普通的紙張呢?那里面分明滲透了他的血淚和情感啊!不過,那已成為?個時代的烙印……。社會發展到今天,國家越來越富強了,巳不再向鄉下農民征稅,政府還用大量的財政支出來支農惠農,而這?些老楊應是深有感受的。我想,老楊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為自己曾經的付出而感到欣慰的。!
我與老楊同事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他所表現出的“愛崗敬業、情鑄稅魂”的精神和執著于我卻是長久的感染。人生道路是不平坦的。這么多年來,每遇到不順心的事,煩惱時,奇怪的是,我只要?想起老楊,對比老楊,心境便豁然開朗起來,一切不快便拋到了九霄云外,知足、幸福感常充盈著我的心際。如今,我已年逾五十,兩鬢霜白,對于所肩負的工作職責,還依然沒有“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感覺,總是傾情盡力而為。我想,這也無不是老楊精神浸淫的結果。
老楊,為了稅收,你默默無聞的付出了很多很多,不過,在稅收歷史的長河里你只能似一朵小浪花般的瞬間消失,但在共和國前進的征途上你曾留下的奮斗風采是不會消失的,我再一次向您致敬!
責編:蔣君鳳
來源:東安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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